2013年深秋的一天,阳光正好,鲁院安徽班的同学们同游孔城。冰凌、宇轩、八零、一度和我在白梦姐的带领下拜访了陈先发先生的旧居。穿过青石砌就的孔城老街,越过沧桑的石桥,我们看见陈先发的母亲和几位老人在路边的枫杨下打着小牌。后随陈母到了家,看到院内晒着黄豆,灶后堆着木柴。归来后一度成诗一首,即《在陈先发孔城旧居》:
寒蝉先于流水。捣衣之农妇
在河中央,她的孤独
切断一条河流的上午和静穆
石桥上的两端,更像是无端
那个捕鱼的少年
有着丧父之痛的中年男子
若干年后,居然是一个人
最先,我亲手埋下我的无知
一个外乡人对村庄仅存的
敬畏。时隔多年,那一早的秋日
就落在堆积铁锈的阳台
在我们的心中,陈先发先生是中国当下诗坛教父式的人物。他的短诗《丹青见》、《前世》、《黑池坝》等精致锤炼,他的长诗《白头与过往》、《姚鼐》等宏大开阔。他是极少数的打通了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现代文化“任督二脉”的诗人。所以对我们几个八零后诗人来说,这次孔城之行就有了一丝朝圣的意味。一度在诗歌中表现出的拜访陈先发旧居后的触动乃至震撼,是我们共同的体验。
首句“寒蝉先于流水”似有不凡之音。看到这一句时,我不禁暗暗叫好。“寒蝉”和“流水”不过是两个平常的意象,一两千年前诗人们就能信手拈来。但我们要抵达陈氏旧居,先要经过一段树荫浓密的小路,又要借一座年代久远的石桥跨过一条小河。“孔镇的河边,两岸全是高大的桦树,枝叶繁密的苦楝树。陈先发家老屋子的后窗,正枕着河堤,‘夜间树叶的沙沙声、流水的声音,清晰可闻’。”(何冰凌,《作为日常生活的乌托邦——诗人陈先发评传》)这段小路上的蝉鸣稠集得像雨点钻进我们的耳膜,虽是寒蝉,倒也不甚凄切,好似在进行着俗世的欢腾。陈先发在《鲁智深》一诗中说“诵经者被蝉声吸引,早就站到了枝头/替天行道的人也一样内心空虚。”小路的一侧确实有座大庙,不过正待维修,只有三两个劳作的建筑工人,不见有人诵经修禅。被蝉声吸引的是我们,我们试图寻找的是陈先发诗歌中那隐秘的指涉。当然,他还在《构图》中写到“他在夏日的庭院打盹,耳中/流出了紫黑的桑椹,和蝉鸣”。也许外在的“蝉鸣”使内心更为宁静,也许“蝉鸣”使诗人懂得了如何发出内心的声音,所以一度写的“寒蝉”,不是来自古典主义的北宋,而是和陈先发的诗歌有了呼应的产物。
再说“流水”,当然是指陈先发家老屋子的后窗对着的小河的流水,至于这条河叫什么名字,我们还没有在他的诗中得到任何启示。但陈先发对这条河感情很深,多次写到它或与它有关的“流水”:“蒙汗药般的小河流,有着相似的缓慢”(《桐城县》);“桥下,河水呜呜地/穿过棚户区,掉头北去”(《化外》);“我会起身/去看流水”(《与清风书》);“去死吧,流水;去死吧,世界整肃的秩序”(《青蝙蝠》)。在寻访陈先发旧居的小路上,自然会想到陈的诗句和他诗歌中的故乡印记,甚至句式上也受到了陈的影响,比如这里的“先于”,总是使我们不自主地和《丹青见》里的六个“高于”扯上关系。于是这次寻访的历程,既是事实上的寻访,又是一种心灵的寻访。
起初,白梦姐带错了路。也是一座石桥,也是一段河堤,但却是寻常人家。于是白梦姐倚在桥栏杆上用拗口的桐城话问桥下一捣衣老妪“陈俊(陈先发父亲)家在哪”——“捣衣之农妇/在河中央,她的孤独/切断一条河流的上午和静穆”。我愿意相信一度说的“捣衣之农妇”指的是他臆想中的陈先发的母亲,尽管那位在枫杨下打牌的母亲是轻快而爽朗的。宛在水中央的农妇的孤独是普天下母亲的孤独。她虽然“身子一天天塌陷于乳汁”和“一下子看懂了群山”,但是“她像炊烟一样散淡地微笑着/坐在天堂的门槛上喃喃自语”。(《母亲本纪》)她的桐城方言也许与儿子无法直接对话,她自言自语只剩下回忆,只剩下孤独的幸福。
《在陈先发孔城旧居》中间一节是传神之笔。“石桥上的两端,更像是无端”,此句若不是深得陈诗之妙,是写不出来的。石桥是实,无端是虚;生存是实,诗意是虚。诗歌巧在无端之实,陈先发当然是深谙此道:“在大街,在田野,在机械废弃的旧工厂/他常常无端端地崩溃掉”(《黄河史》);“我称之为抵消的春日/微风被镀于/无端的沉思之所”(《两岸》);“当他停下/夜间少女就会月经失调/有人会无端端地疯掉/尖叫着往井里跳”(《一个铁匠》)。一度能够探得陈氏诗歌的虚实之道,巧妙地锲入到自己的诗歌中,浑然天成,实属难得。
我不曾记得河中是否有“捕鱼少年”,这可能是一度的虚写。门后一条河,对于少年来说是幸事,逮鱼摸虾的生活经验是少不了的,《与清风书》中“河边抓虾的小孩”也许就是年少的陈先发。在《鱼篓令》中,几只小鱼儿一路风尘,“举着骨头加速”,抵达了历史的深处,汉语的内核。陈先发也抓到了大鱼,网到了汉语诗歌的深度。“有着丧父之痛的中年男子”则是实写。叔本华说,“新个体的意志(即性格)是遗传自父亲,智慧遗传自母亲,而同时兼容两者的体质。”(《性爱的形而上》)《写碑之心》是陈先发先生饱含热泪而又用隐忍的笔触写出的关于父亲的碑文,既有丧父之痛,亦有复杂情感。我们惊诧于一条看上去普通的河流和堂屋内黑白的遗像,他们是如何地养育一位写出汉语之美的诗人。这是一度的惊诧(所以他用了“居然”),也是我们的惊诧。
于是我们有了深深的敬畏,虽同是孔城的外乡人,但我们心灵相通。村庄朴素而又庄严,时光静谧而又深邃。陈先发在其长篇小说《拉魂腔》的开头写到:“万事万物存在于现世的大地,幽灵和风雨各有其遗传。”失去敬畏是我们的无知,敬畏感缺失是我们诗歌贫瘠苍白的一个重要原因。所以最后一节诗歌可以看做是一度拜访陈氏旧居归来后的感想。“那一早的秋日/就落在堆积铁锈的阳台”,我相信这里的“铁锈”并非来自黑池坝咽下的“废铁”,但我们对阳台上的秋日记忆犹新,它穿过一棵苦楝树,在阳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(此处疑为“窗台”,陈氏旧居本是平房,应无“阳台”)。
2014年2月3日,正月初四草成于六安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