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要找一个和张家政风格相似的诗人,是相当困难的。如果说他确实继承了谁的衣钵的话,那极有可能是来自法国的印象派画家保罗·高更。在当下,人民更多地需要满足“吃和胃(海子语)”,很少有对精神层面的关注。那么,在崇尚现实和危机四伏的时代,人民是否需要一份精神生存呢?我不知道张家政对高更有多少研究,但在他的诗歌中,也提到过高更的那幅伟大的代表作:《我们从哪里来?我们是什么?我们到哪里去?》。
这是高更以最大的热情完成的一幅“宏伟的作品”。此时的画家在塔希提岛上,贫病交加,心情沮丧。就是在这样的逆境中,高更完成了此画。此画反映了高更完整的人生观,表现了人类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。张家政的诗中并不缺少这样的“世界图景”,甚至“野芦苇在风中的哭泣”、“海水卷过带血的夕阳”(《野芦苇》)等诗句直接就带有印象主义色彩。综观张家政的诗歌,我们会发现他也像那个举首问天的人一样,对精神起源、生存愿景、自我价值、灵魂去向进行着无休止(因其无答案)的询问。
印象派的农事诗:我们从哪里来?
海德格尔在《人,诗意地栖居》的开头,就引用了荷尔德林振聋发聩的一问:在贫困的时代里诗人何为?当然,会有人认为,贫困已经离我们远去。“你看:大街上生活是多么美好!阳光普照!”(《城市运动》)不过,这是物质的满足和浅层的富裕,对于人的精神生活而言,我们不但没有脱贫,甚至日渐苍白。所以张家政接着写道:“那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厦/如人类升向天空孤独的角”。海德格尔认为在(精神)贫困的时代里作为诗人意味着:吟唱着去摸索远逝诸神之踪迹。张家政一路寻找,顺着记忆的痕迹(正如阿赫玛托娃所说的,回忆即诗),首先找到的是童年(或许是物质贫乏但精神充盈的年代)生存过的故乡。
故乡不是陶渊明的田园,也不是瓦尔登湖畔自然主义的犬儒生存。故乡是美丽的,但也有神秘和悲哀。张家政诗中的马头城、瓦房乡、三觉镇,不禁让人想起高更笔下的印象派田园风光。高更具有在思想、感受与视觉形象三者之间保持神秘平衡的能力。张家政也在试图保持这种平衡。“一个叫鲍继棉的人”、“五月的采蜂者”、“乡政府大门旁的守门人”等等乡村人物,他们简单质朴的生存方式,他们屈于现实的忍耐哲学,不就是塔西提岛上的“持芒果的少女”、“布列塔尼的猪倌”么?
我们从丰盈的乡村而来,最终走向精神空虚的城市。但乡村是诗人的精神源泉,诗人的天职在于返乡。不过,张家政不是擅长描绘“拾穗者”的米勒,他的乡村没有宗教的教化和劳作的温馨。他的返乡,充满着印象派偏执的色彩和悲凉的宿命,正如他在《暮村》中写的那样:“村里的人越来越稀/路旁的树越长越高/田野上的残阳越来越瘦/墓碑上的名字越来越模糊”。
自我的群像:我们是什么?
人类似乎一直到文艺复兴时期才学会写“我”这个字。我是谁?我们是什么?是俯视苍生的豪杰,还是封闭自感的庸碌之辈?是功成名就、信心十足的绅士,还是在陌生人前小心翼翼、动辄心惊的弱者? 在“城市越来越大,/人却越来越小(《印象》)”的当下,我们是一颗瑟瑟发抖的心,如同在漆黑森林里迷路的少年。
当我们在思考人的本质时,人依然更接近于不在场,因为他们被在场所干涉(我们为什么会怀疑我们的存在?也许答案居于此)。“在场”即为存在。西绪弗斯还在推着命定的巨石,而人类的自我精神已经被生存的压力碾得粉碎。高更的《游魂》是一幅笼罩在迷信恐惧的光环里的裸体习作。我们也许不是那个趴在床上的裸体少女,我们的心灵,更多地属于少女背后令人恐惧的黑色幽灵。所以张家政在《彼与此》中感叹说,“万物化虚/苍老的只是生命/月残月圆/都是你我的一声叹息”。
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是什么,也不知道存在的意义与价值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我们思忖自由的限度,感受着生命的流沙,时而是被缚的囚徒(《囚徒》);我们躲进发霉的书斋,徜徉于墨香之间,时而是忙碌的瞎子(《书虫》);“寂寂长巷是夕阳的鞭影/空空心头是秋风的庙宇”,我们寻找乡音和往事,时而是永恒的断肠人(《旅人》)。
“无家可归”者的终极追问:我们到哪里去?
“无家可归”是精神危机的必然结果。在如此这般的世界时代里,真正的诗人的本质还在于,诗人总体和诗人之天职出于时代的贫困而首先成为诗人的诗意追问(海德格尔语)。也就是说,诗人必然追求诗意生存,当这种追求不可得到时,他必然存在诗意的追问:如何进行诗意地栖居?
我们到哪里去?海子希望通过天梯到达太阳,顾城认为“松林里安放着他的愿望”。在高更的代表作里,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并不是我们的归宿,甚至象征着灵魂的一羽白鸽也不是我们最终的天家。张家政问,“月亮上可有我们一间小小的红木房?”(《生活片段》)——当然没有。现实更加像一幅狼奔豕突的情景:秋天落叶发出阵阵腐烂气息,一位小职员从梦魇中醒来忽然变成一只大甲虫在地上爬行,人性的秘史中演绎着生旦净末丑……(《政治图腾》)故乡是回不去了,麦田里的萤火,也消失在银河(《萤火》)。在到处是房子的时代,我们都成了精神的流浪汉。
从人类被逐出伊甸园开始,我们就不停地寻找精神的桃花源和乌托邦,以寄养我们那饥寒交迫的另一种生存(精神生存)。“一艘庞大宇宙飞船正准备在把人类送往外星球去生活”(《环境图像》)不过是作者的臆想。而在长诗《忧郁湖》里,张家政将这种寻求表达得很详致。他用象征主义的笔法回忆了人类美好的童年,反思了工业化的社会现实,认为“人类精神”正在“走向暮年”。他希望走到“忧郁湖”的淤泥深处,“寻回人类童年金色贝壳/读着祖先们用生命/创造的美丽神话传说”,直至“一朵雪莲开放在我生命的墓园”。
高更抑或张家政的这些诘问抵达了宇宙人生的内核,看似简单,实则宏大,在我们日常经验的逻辑里无法回答。诗歌和日常语境里的人民是距离遥远的。但是人民不仅仅需要吃饱饭,还需要通过斑斓的色彩去感知张扬生命意识的燃烧的向日葵,去观察颤栗着的旋转着的星月夜。“白瓷碗盛着清贫/土窗里倾泻星光/咀嚼往事的野菜/月亮的根须最苦”(《苦菜》)。也许,这才是真正的属于人民的印象主义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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